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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麦郎:没有演出的日子,还能留在“古拉格”吗? | 深度人物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0-10-07

记者/梁婷 实习记者/郭懿萌

编辑/计巍 宋建华 


庞麦郎回到老家陕西省宁强县,他叫这里“古拉格”


庞麦郎的故事似乎早就结束了。


不管是曾经演唱作为“2014年十大洗脑神曲”NO.1的《我的滑板鞋》,使得宁强县网吧、西安钟楼、北京、上海到处都在“摩擦,摩擦”,还是紧接而来的被贴上荒诞、怪异的标签,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的围观都早已散场。


6年过去,庞麦郎出门依然要戴上口罩。他说:“因为艺人和普通人不一样,一定要戴口罩。”


今年4月17日,庞麦郎在直播平台上卖起了自己品牌的滑板鞋。弹幕中滑动着观众的评论,有人给他加油,有人说“算了吧,赶紧找个工厂干活去吧”,“别出来丢人了”。


至今,在淘宝店铺上有三个人买了他的鞋子,有人因为“梦想”,有人因为“情怀”。


2017年,庞麦郎在珠海演出



如果我说我是农民,还会有人找我做演出吗?


4月17日,庞麦郎正在参与一场直播卖货,这是2020年春节以来,他的第一个活动。摄影师的手指在屏幕里若隐若现,镜头晃动,画面还没有完全固定,主持人一句“欢迎庞老师”,直播仓促开始了。主角是庞麦郎和他的滑板鞋。


即使你已经忘了庞麦郎的样子,也会在画面中出现的3个人中一眼看到他。坐在一张黑皮沙发上,和迈克尔∙杰克逊相似的卷发藏在红色棒球帽下,这是他最近的一贯造型。


距离出道那年已经过了6年,30多个城市的live house巡演,拥有4720位微信好友,和台湾明星吴克群同桌吃饭——庞麦郎看起来还是有些拘谨。


他几乎不看镜头也少与人对视,眼神躲闪,说话磕绊,“嗯”、“啊”不断,声音小到常被麦克风的“呲啦呲啦”声盖住。看不出是不是紧张,因为这似乎是他的常态。


与庞麦郎第一次见面是在西安钟楼,2019年的跨年夜,四下热闹。西安王府井在南大街,百盛伫立东大街,西大街的银泰,南门的SKP夜光闪烁,这里集中了大部分国际奢侈品牌。细条条的灯光勾勒出古城墙的模样。围绕着钟楼,是西安最大的夜店集群,有人染着由黄到粉渐变的头发,有人穿着撞色的AJ正在排队,外国人来来往往,庞麦郎行走在他们中间。


音响里传出的《野狼disco》盖住了庞麦郎本就细小的声音,“就在前面,一直走。”庞麦郎喜欢这里的繁华,“有灯和商场,还可以去购物,买服装、外套。”每次到西安他都住在钟楼附近。他心目中最国际化的城市是上海。庞麦郎记得外滩的高档建筑、霓虹灯和街道两边随处可见的英文标识。


在上海街头,他曾第一次被歌迷认出,要求合影。有人请他吃德克士、麦当劳,他还去了来福士广场吃中餐和西餐“披萨”。他在上海拍摄了《我的滑板鞋》“魔都版MV”,里面有他看重的外国金发女郎。


最能让他兴奋的话题是6年前的7月28日。那是他“最怀念”、“状态最好”、“最光荣”的日子。


暑气难耐,庞麦郎在汉中的一家网吧等着电脑开机,准备《穿越火线》。游戏启动的同时,他登录QQ,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弹出来,“你的滑板鞋火了”。他有些意外,点开了IE浏览器搜索,“没错,是我的滑板鞋。”从上午到下午,他认真地看着评论。


回忆这些时,他正坐在距离西安钟楼1公里之外的布丁酒店喝着西柚水果茶,一直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变高,“这把我兴奋坏了”,他嘴角上扬,身子后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在当天采访的两个小时里,他第一次利落、清楚地说完一个长句子,“当天下午有人打电话过来,让我接受采访,约好时间和地点见我,我就给父母打电话要钱。我说我滑板鞋火了,记者要采访我,我现在要过去北京”。


更多时候他总是显得小心翼翼。谈到《阻止你哭泣》这首歌时,他讲起了自己的一段爱情。女生是他在QQ上搜索“汉中”后加上的好友。他记得他们在汉中见了一面,后来因为“特殊原因”没有联系。


对于这段“持续了一年的感情”,他印象中“就是网上聊天保持关系。”他们也电话联系过,“聊在哪里见面。见面以后吃饭、购物。”


如何看待爱情对于庞麦郎来说是个难题,他有些紧张,“爱情是,爱情是,爱情是,就是我觉得爱情,”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个问题我可以不谈么?”


他已经不是那个和媒体直言直语的庞麦郎。6年前面对镜头,他认真地解释自己为何作为一个“台湾人”却有陕西口音,“我这口音,嗯,我到大陆这边,认识一些朋友,嗯,跟他们在一起时间比较久,就(有点大陆口音)。”现在庞麦郎已经不再坚持自己是“台湾人”了,说起当年给自己包装成这个身份,他说,“想隐瞒我的真实身份,不让他们知道。”


在与经纪人白晓的一次聊天中,白晓让他真实一点,庞麦郎反问:“如果我说我是农民,还会有人找我做演出吗?”


现在,很多问题都会让他沉默,关于歌曲的制作,关于商业合作,他总是同一个回应,“这个我们还不对外公布”。


不变的是,“国际化”依然是他的人生追求。他希望“把English用到一切生活、产品和建筑中去。”他抻抻袖子,眼睛上瞟,开始解释,“因为英文档次高,写在建筑上更美观。英文可以体现建筑的高标准,让我们国际化,适应我们发展经济,提高我们社会的水准。”


庞麦郎在老家,他希望记者能用带滤镜的相机来拍自己



“古拉格”


在《我的滑板鞋》发行6年后,庞麦郎开始卖滑板鞋,最便宜的399元,最贵的899元。庞麦郎解释,“这么贵是因为要做有品质的产品,有品质了,就不会卖不出去。”


直播间里,经纪人白晓拿着几张A4纸,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纸上列着庞麦郎今天需要回答的问题。他们几乎不回应直播间里的即时提问,任由它一条一条弹出。


这款鞋上有庞麦郎本人戴着眼镜的画像,还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英文名字——“Sonar Time”,意为探索未知。在庞麦郎的世界里,英文代表国际化,“有了英文可以让国外媒体也报道,这是经济水平高的体现”。


对“国际化”的追求可能源于那段在KTV做服务生的经历。高中辍学之后,他在汉中的一家KTV切果盘、送酒,在这里他知道了迈克尔·杰克逊。


从西安回老家宁强县的路上,庞麦郎总是习惯观察出现在身边的英文。在西安高铁站候车时,他指着远处的商务候车室说,“你看,business。”


他饶有兴致地探讨起英语的考级问题,“你英语六级啊,很厉害。我英语两级差不多。”他有点遗憾上学时因为贪玩耽误了学习,导致现在只会一点英文单词。“book,书”、“station,车站”,背了几个单词后,他沉默了,“一定要学英语,因为去任何地方都有English”。


他的家乡宁强县也随处可见英文。一家中文名叫麦瑞摄影的店面牌匾上,英文“Marry”被加粗放大。


如果不做歌手了,庞麦郎想在老家开一家“shopping店”,店里有“服装、食品、物资,这些一定也要写上English”。


心情愉悦时,他会蹦出一两句英文。在宁强县的街道上,一位“粉丝”认出了他,从远处跑过来,“庞麦郎你好,想和你拍张照片可以吗?”庞麦郎戴着口罩,比划了一个“耶”。拍完照,两人握了握手。


当那位“粉丝”消失在十字路口时,庞麦郎突然兴奋。他蹦哒着跳上了路边的两级台阶,“Happy day,今天是个Happy day,”又一步跨下来,“蛮高兴的,他还买了我专辑。”


庞麦郎给这位“粉丝”起了一个国际化的名字“皮尔·杜彬西犹”。起名的过程简单、随意。他保留了粉丝的名字发音,一边念叨,一边在手机上打拼音“xiyou”、键盘上出现了20多个备选,最先选中的是“西柚”——前一天他在西安点了一杯西柚水果茶,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西柚这种水果——但他对这个字不满意,“不好看”。随后,又在“西尤”和“西犹”之间选择了后者,没什么缘由,“好看就好,好叫就可以”。


庞麦郎热衷于为身边的一切冠上英文名字,但与“Sonar Time”不同的是,他设计的很多英文名字都是字母的随机组合,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在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过程中,他越来越坚信无论是人还是城市,一定要有一个“既可以写成汉字又可以写成英文的名字,这是真正的国际化”。


他为家乡宁强县设计的英文名字是Gulage,汉字为古拉格。他的手机通讯录存着Gulage bus,Gulage police。他不知道“古拉格”曾真实存在过——前苏联政府管理全国劳改营的机构。


麦当劳也成为他心中“国际化”的象征,“麦当劳发达,很受人欢迎”。在西安高铁站的候车厅里,他在秦镇凉皮和麦当劳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说自己经常吃,并主动担起了点餐工作,“有早餐吗?给我来份早餐。”“你要什么?”服务员的话,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到南沙河村的家里,他打开电视,从农业频道换到了中国国际电视台。非洲广袤的风景在电视上一帧帧划过。2020的新年,电视里传出“festival”、“Africa”。庞麦郎一手端着暖壶、一手拿着脚盆,兑水泡脚。他一个词一个词跟着念,有的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昏黄的屋子里,灯光能照射的范围有限。鹅和狗的叫声断续响起,有时会盖过庞麦郎的声音。


庞妈妈推门进来,“你在外面每天洗漱不?”“洗呀。”在庞麦郎倒洗脚水的空档里,庞妈妈换到了农业频道,他倒完水进屋后,又换回了国际频道。


2019年,庞麦郎在成都演出



“符合那个标准就可以”


庞麦郎依然保留着6年间学到的“国际化歌手”该有的样子:出门戴着口罩,因为是艺人身份必须要戴。从西安到宁强,从宁强县到南沙河村近8个小时的时间里,除了吃饭,他没有摘下过。在微信上打招呼一定要发“摩擦,摩擦”,这是他的标志。他一定要把爸妈说成父亲、母亲,把打工说成上班。


如果你问“每天做音乐之外还干什么?”他立马就会说“看电影”。但如果你再问“最近看了什么电影?”他便支吾着说不上来,“最近,最近我主要是忙现场,很少看电影。”


庞麦郎尊崇一些“标准”。他指着记者的帆布鞋说,这符合他心目中漂亮的标准,“因为有时尚感,看起来比较年轻。”


说起最热爱的现场,他的标准是“只要专门设计过的,符合舞台灯光和音响的那个标准,具有欣赏价值就可以。”2016年1月16日在杭州的一家live house举办的“旧金属”绝版演唱会首站,接近他梦想中演唱会的样子。


那是他2015年在公众面前消失以后,最“盛大”的一次公开亮相。一个多小时的演出里,他演唱了《我的滑板鞋》、《西班牙的牛》、《摩的大飚客》等9首歌,换了6套服装,几百名粉丝与他互动,身边有靓丽的女郎伴舞。但是,第二天,网络上都是关于他假唱的报道。经纪人白晓想让庞麦郎跟上节奏,在演出时把伴奏换成了原声,庞麦郎现场的演唱和原声对不上了。


庞麦郎并不认可外界的批评,“严格意义上说那样不属于假唱”。他停下了手头开核桃的动作,认真地解释。


核桃是庞妈妈专门买给庞麦郎补脑的,她收拾炭盆,正准备加火,“这工作复杂的很,白天黑夜都在考虑问题。动脑子,累得很”。


庞麦郎抬脚,重重地踩下去,核桃应声裂开。他一边吃,一边翻看歌曲列表下的一些评论——“狗屁不通”、“这歌也有人听?”——他表现得并不在意,继续拨弄着手里的核桃仁,“这应该是他们故意搞的,就是想跟我反着来”。他觉得那是一些“只听得懂民俗乐的迷信的人”,不懂他做的流行音乐。


在与周遭世界互动时,他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说自己从没看过网上的恶评,“网友对我的负面评价好像还没有,大部分人还是喜欢的”。对于庞麦郎来说,判断音乐好坏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如果我自己喜欢,那别人也会喜欢”。


他的喜怒哀乐常常掩饰不住。在西安站吃麦当劳时,他边吃边笑,时不时还要放下汉堡,用手遮着嘴笑,“今天心情还不错,庆幸一下。做什么事情都很称心如意”。他的解释是滑板鞋的进展不错,演出也很顺利。后来他的经纪人说那天可能是因为在上海演出的劳务费转到了庞麦郎的账户上。


“之前,偶尔有过不称心如意的事情,那我都想不起来了,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让我不称心如意。”庞麦郎说。在他看来,之前与唱片公司的矛盾“已经尘埃落定,就不用再提了”。对于6年前媒体的报道中的那个庞麦郎,他仍会觉得困扰。


在采访过程中,他唯一一次有些生气是在谈到过去对他的伤害时——“媒体的报道是不是伤害到你了?”他接连反问了三个问题:“伤害是什么意思?”“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你很喜欢被伤害吗?”“你是不是喜欢被人伤害,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让别人伤害一次。”最后他说“我不懂伤害。”


他很少思考未来,疫情已经让他四个多月没有演出活动,但他觉得这不是很大的问题。4月中旬,他帮着父母种下了玉米和土豆。他说因为家在农村,有地有吃的,疫情并不会影响生活,“虽然耽误了一些工作,但总会过去。疫情结束了,一切还会恢复正常,我们可以重新安排演出。”


这期间,他完成了一首新歌——《你为什么喜欢木乃伊》,发布时间预计在6月份,具体的制作方仍“不对外公布”。接下来,他也许还有新的工作,直播销售家乡的农副产品。


庞麦郎在宁强县



南沙河村


浅绿色的窗帘紧闭,打开红色木门,再打开一个带锁的房门,才能走进庞麦郎的房间。


十几双鞋排成一行码在窗户边,夏天的拖鞋挨着冬天的拖鞋,皮鞋靠在一起。已经喝完的饮料瓶、易拉罐在书桌的一侧分类摆整齐。另一边放着歌迷送的《贾樟柯电影手记》和2015年他在西安怡丰城买的《梵高手稿》。


“看到封面就欣赏。梵高举世闻名,确实是画的太漂亮了。”他说自己最喜欢梵高的几幅作品是《四个吃饭的农民》、《吃土豆的人》,《农民家庭速写》。


解开抽屉的锁之后,才能看到他最宝贝的电脑和那个已经没了封皮的80多页的歌词本。他还保留着使用铅笔写字的习惯,“因为写错了可以擦掉重写”。


没有演出的日子,他就回到这里。山间雾气蒙蒙,烧柴火的味道混着牛粪味飘在空中。庞麦郎哼着歌,往家走。他偶尔会唱起小学音乐课本里的《南泥湾》。


回家路上经过的小河是他童年最常去的地方。他和同学们一起去河里钓鱼、抓虾,最多的一次他抓了20条巴掌大的小鱼回家。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老鹰抓小鸡,“因为人多,可以手牵手,一个拉一个跑来跑去”。


玩捉迷藏的时候,他经常藏在装粮食的背篼里——可以把小时候的他完全罩住。“我还是迷恋小时候的那种生活。”和小时候相比,他倒不觉得现在失去什么,“只是不一样了,有时候会很怀念。”


他在《孩童时期》里写:“什么时候还会听见过去的鬼怪传说,什么时候还会看见侠客出现的画面,什么时候还会看见天边的那道彩虹。”他还记得小时候雨过天晴后,彩虹出现时,身边人激动的叫声,“那是天外之物,有很多颜色,很美。”说起“吓破你的胆”那个关于鬼的传说,他仍觉恐怖,“鬼吓人,鬼咬人,鬼还吃人。”


他的歌曲里,还写了瓦匠父亲。他记得夜幕下父亲制瓦的背影——弯腰和泥,把泥胚裹在瓦桶上,弓着身子用铲子抹平。瓦晒干之后才能烧制,到了晚上,他帮着父亲把晒了一天的瓦桶收到屋子里。


庞麦郎一边剥土豆皮一边解释烧瓦的复杂,“不能断火地烧制三天三夜才能烧成使用的瓦。要一直有人看着,不能睡觉。不过烧瓦人多,可以轮流值班。”


乡村是庞麦郎最早认识的世界。小时候,每年9月,男人、女人、小孩都在田里,等着收稻谷。他最常做的事情是到河边放牛,去山上爬树。直到上高中,他才去了宁强县城。他把语文老师教的那句“知识改变命运”奉为圭臬。而读到高中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知识,要出去“改变命运”。


游戏是他认识世界另一种方式,他把游戏也写进了自己的歌里。《西班牙的牛》就是他在网络游戏中的幻想,有梦幻城,有天使,还有武器。在这首歌里,他要拿着剑闯关,和对手厮杀。他享受打斗过程中的各种变化——砍掉一个灯笼,灯笼的法力就会被剑吸收,成为剑的魔力。


他站起身来,两手直挺挺地握着,左划右划,展示着游戏里砍灯笼的动作,他喜欢这种梦幻、刺激的感觉。


他的很多歌都是“拼接”出来的——把知道的统统写出来,排列组合凑到一起。就像“歌迷”皮尔·杜彬西犹说的那样,“他总是表演出一种很厉害,什么都知道,都拥有的样子。但音乐完全暴露了他真实的生活”。


庞麦郎家的房子在汶川地震后开始漏水。墙壁上的污渍东一片、西一块,水泥地上总是积着土。庞妈妈说因为这个事情他发过火,“家里没有装修,房子破,不好找媳妇。”


庞麦郎想把房子装修成符合“欧式标准”、“档次比较高”的样子,“像村委会的楼房那样就很好”。路过村委会的时候,他特地指了指,“你看,就那里,刷着白色和粉色的墙,就挺好。”


那是两座挨着的房子,二层白色小楼是村委会办公地,旁边一座粉、黄相间的五层楼是南沙河村的卫生室。


从村委会回家的路上,庞麦郎买了一瓶可乐,小卖部门口围坐着几个婆婆,喊着“过来烤火,来烤火”,“不了,不了”,庞麦郎继续往前走。路上有人家在盖房子,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推着车倒土。下山时,一个中年男人整理着五、六捆干树枝,准备背回家烧火。庞麦郎拎着可乐从他身边走过。


庞妈妈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庞爸爸也跟村里的人一起去青岛盖房子,“剩下的都是老婆婆、老头子”。


在庞麦郎还小的时候,她的愿望是“明涛把书念成,找个轻松的工作,不干农活的,不累的”。如今,庞麦郎逃开了农活,但庞妈妈又有了新的担心,“他有时候脾气不好,害怕他给人家发脾气,惹到人家。外面复杂得很,怕明涛被人欺负”。


1月份,天气正冷,即使坐在屋子里,说话间,也冒着哈气。家里的橘猫凑过来,卧在庞麦郎边上,靠着火盆取暖。他打开手机,刷起了朋友圈,微信好友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演出过程中认识的歌迷,很多打招呼的消息都是一周前的,他开始一一回复,“摩擦,摩擦”。


一张鲁迅的图片出现在他的朋友圈里,上面写着:鲁迅先生说饺子吃得再多,没有业绩,照样冻耳朵。鲁迅说:对,我说过。


“鲁迅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庞麦郎看起来像是识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谎言,“这都是他们打着鲁迅的名义瞎编的。”他记得小学时老师讲过,“鲁迅说的应该是脚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


庞麦郎在山里给自己的滑板鞋拍摄宣传广告



“我将停留在哪里?”


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基本保持在600人左右,庞麦郎回答到了第13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单地推荐完鞋子后,他把手放回了桌子底下,左右搓捻着袖子,回答:“我是一个比较随和,嗯,比较,比较活泼的人。对自己要求比较高,我自己比较喜欢表演,有时候也会比较喜欢独来独往。”这句话断断续续说了近40秒。


“粉丝”皮尔·杜彬西犹觉得庞麦郎是自卑、紧张的,“按常理讲,6年过去了,面对镜头应该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一点,但他还是手足无措。”


看直播的人毫不留情地留言:“算了吧,赶紧找个工厂干活去吧”、“你到底是哪一年的?”、“不要出来丢人了”、“他好像个傀儡啊”。


漫谈了一个多小时那些早已为人熟知的经历后,庞麦郎拿起麦克风唱《马路上熟睡的乞丐》:“我想世上还有很多善良的人们。”每唱一句,直播间的人数都在下降,700、600、556、490……淘宝店里滑板鞋的购买人数一直是3。


庞麦郎感觉还不错,“可以和歌迷们交流,能推荐鞋子,还可以唱歌”。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别人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任何人。他更喜欢在现场的演出,“有高端设备,有舞台、有表演,有无线麦克风,还有人互动”。


“信号不太好,怎么回事?”经纪人白晓向工作人员询问网络的问题,画面开始卡顿,黑屏,紧接着弹出一行字,提醒直播已结束。


直播结束时的突然,让人想起庞麦郎“爆火”时的突然和“消失”的突然。


2014年,他名列虾米音乐独立音乐人盘点年度十大新人之首,排在他后面的是霍尊、莫西子诗、金玟岐。《我的滑板鞋》和马頔的《南山南》、李荣浩的《作曲家》,以及李志的《定西》一起写在年度top20金曲榜单中。2014年的十大洗脑神曲《我的滑板鞋》排名第一,蔡依林、大张伟、华晨宇、筷子兄弟等人的作品都在它后面。那时,他银行卡有近200万存款,那是父亲打工年收入的50倍。


那一年,他从北京一路唱到了昆明的音乐节上。他戴着墨镜站在舞台中间,红色、蓝色、绿色的灯光交替,一束束打在他身上。全场一起大合唱,“那是我的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黑压压的人群中,几乎每个人都举着手机,镜头对着他。这是庞麦郎后来几年中断不了的执念——“现场,我永远、永远都要在现场”,那种互动让他兴奋。


欢呼声戛然而止在2015年年初,就像他歌词里写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匪夷所思”,他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媒体要写头皮屑,洗掉不就没了?这和我的音乐有什么关系”。


在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销声匿迹的时候,他又出现在人们面前,“我自己平静一段时间。我想想看看哪些问题可以解决,哪些问题可以回避,过段时间再去复出”。他说起过去那些“黑夜”,觉得现在一切都很顺利,有滑板鞋,还有live house巡演。他说:“失望的时候,还是坚持,自己认为要做的事情,必须要做。”


在《我的滑板鞋》走红之前,他曾去北京闯荡过一次,但现实跟他的想象差很远。工作不好找,能找到的都是临时工。这里上几天,那里上几天,有的地方还不给结账,工地至今还欠着他一两千块钱。


“我想去发展自己的事业,但是我却找不到”,一家公司说交200元可以介绍他去拍电影,交钱以后他发现去的还是工地。“想象中那是一个有梦想的地方,但我去了以后发现不是。”庞麦郎说。关于北京,他只记得“朝阳”和“顺义”,没有更具体的空间记忆,它“还是有一点点作用,那是实现梦想的过程”。


他最向往的是昆明和杭州,这两个地方实现了他的梦想。《我的滑板鞋》在昆明完成制作。因为虾米音乐的推荐,他火了,“我作品出来了。那我觉得我能够做一张专辑出来,意味着我们能够创作歌曲,能够从事这个行业,去奋斗”。


“粉丝”皮尔·杜彬西犹今年23岁,在汉中的一家国企上班。他说自己其实不能算是粉丝,买庞麦郎的专辑,有几首歌确实喜欢,但也有老乡情谊在。“我们这也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他能从这里走出去,哪怕别人说他怎么样,但他还是能在很多地方演出,让别人知道他。”他希望庞麦郎走得远一点,“我感觉他这几年都很低谷期,也没有像滑板鞋那样的作品,还是要靠作品说话。”


他没考虑过买庞麦郎的滑板鞋,“可能不值那个钱,也不好看”。他和朋友们私下讨论这件事,有人说,“庞麦郎是把自己当流量明星了”。西安一家酒吧的老板订了两双庞麦郎的滑板鞋,“支持一下年轻人”。他说,每个人都有梦想,不管他能力和认知够不够,他在努力实现梦想,就是人性的优点。


成都一个汽车厂的工人花899块买了最贵的那双。他今年35岁,是庞麦郎的粉丝,“买是因为情怀。从小家里穷,没穿过像样的鞋子,冬天小脚丫冻得,老是生冻疮。听了庞麦郎《我的滑板鞋》,感觉那歌唱的不就是自己的童年吗?”他说,他也一样,从小就在找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寻鞋子,也意味着寻找一种安定的生活状态,至今也一直在寻找。


2015年去台湾时,庞麦郎曾写了《我将停留在哪里》这首歌,“我一个人远在他乡,就像歌词里写的,我不知道我的心停泊在哪个港湾”。采访快结束时,我播放了这首歌。他往手心里拽着袖子,握起拳头,闭上眼睛,皱起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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